1963年,全国文物工作会议在西安召开,维修保护九顶塔的济南经验受到推广。梁思成在《文物》杂志上撰文,高度评价了九顶塔的成功维修“做了第一等的工作”,并提出,“向山东的同志致敬!向山东的同志学习!”著名作家任远先生,就是这一荣誉背后的功臣之一。
任远,章丘人。从在济南求学到毕业后从事新闻宣传报道、主持编辑报纸副刊,他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。20世纪50年代,他活跃于济南文坛,与著名诗人孔孚、孙敬轩以及著名文史学者徐北文被誉为“济南四才子”。1961年6月至1963年7月,国家经济困难所致,报社停止办刊,他被调到济南文化局任文艺科副科长,除了参与全市文艺工作的统筹策划外,他还参加了著名唐代建筑九顶塔的维修工作。
老话说,“一分钱难倒英雄汉”,当时国家经济捉襟见肘,必须省着花,对于文物保护也是如此。当时,九顶塔由于年久失修,已经破败不堪,塔基和半截塔身被山上所冲淤土和乱石掩埋,塔身和八角,多处残缺,塔檐坍塌,塔顶除了中心塔和一小塔尚存塔身,其余多已坍塌不全。
省、市、历城县文化部门先对四门塔和千佛崖进行了初步加固。那一年,国务院准备公布国家级首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文化部文物局领导带领罗哲文等古建筑家来济南视察,确定九顶塔列入国家首批重点保护单位,并对九顶塔、龙虎塔、千佛崖等重要价值予以肯定,这无疑积极促进了维修九顶塔计划,于是,维修工作很快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。具体分工安排为,省文化和财政部门拨付上万元维修经费,以市文化局为主要组织力量,工作人员从市、县文化局和市博物馆抽调,任命任远为办公室主任。同时,还征调几名技术骨干,从省、市住建局借调范征一、郑兴昌两位工程技术人员,从市建筑公司和房管局借调了十几位有经验的老工人和几名退休工,组建维修队伍。
维修九顶塔,施工难度系数高、距离路程远、郊区环境差只是一方面,最关键的是谨防二次破坏,每一步都要轻手轻脚,不可掉以轻心。施工之前,工人们先细心清理出被埋的塔身和塔基,然后进行认真测量与计算,取得旧塔的各项精确数据;然后对维修前佛塔的总体状况和细部情况进行一一拍照,根据旧塔情况,参照新旧资料和相近之塔的构造,由技术骨干绘制出九顶塔维修图纸,维修工程有了初步设想。
任远先生曾袒露心声:“对于某个地区,国家权威部门和那些大学者不可能、也没办法给予太具体的全面关注。所以,责任就责无旁贷地落在当地文化人身上。你要求工人、农民专心关注不现实;你要求政府官员关注也有局限,文化部门的人不热心、不关注,无论从道义上、责任上讲都是一种失职。”
当发现9个小塔的塔刹已经没有实物可查,经过上级领导批准,任远带领范征一、郑兴昌进京找专家请教,通过文化部文化局联系了著名古建筑家、清华大学教授梁思成,请他出面帮忙审定。“七七”事变发生前,梁思成夫妇曾到过四门塔、九顶塔进行实地勘探。他在北京西郊建筑科学院接待了任远一行,与刘敦祯教授一起,听取了他们的汇报,看了带去的照片和图纸,现场商量维修对策,阐述了他对整修古建筑一以贯之的“修旧如旧”主张。梁思成工作繁忙,本来约定好的20分钟见面时间,不知不觉谈了近两个小时,任远深受感动和启发,回来后第一时间汇报工作,很快就开始投入维修了。
1962年,一场别开生面的维修工程在荒郊野外展开。那个时候,交通不便,条件有限,从济南运输建筑材料,先用汽车运到灵鹫山下,再雇民工从山下挑到工地上,遇到特大暴雨天气,施工环境充满险情。最细琐的环节还是搬砖:当古旧砖运到工地,工人根据塔身、塔顶、小塔独特构造,每块砖先砍后磨,逐块加工,在工地上依次摆好,然后一块块修补到塔上。一天到晚,大山深处,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,就像一首孤独而轻盈的歌谣。这让我想起当年林徽因路过泰山时的心境,“记得那天∕心同一条长河∕让黄昏来临∕月一片挂在胸襟∕如同这青黛山∕今天∕心是孤傲的屏障的一面∕葱郁∕不忘却晚霞,苍莽∕却听脚下风起∕来了夜——”异曲同工之处在于,他们走向孤独与虚空。
整个工程中,专家与技术人员、施工工人同吃同住在工地,有问题第一时间解决,保证工程质量,历时半年多完工。“修旧如旧”的经验,受到一致好评。
以现代眼光打量,做到“修旧如旧”并不容易,需要一点历史的耐心和审美的精神。民俗学者冯骥才有个经典比喻,“建筑要保持历史原状,不要落地重建,坏牙可以修补,不要换一口假牙。”古建筑,好比一口坏牙,修补坏牙和换成假牙之间的价值考量,关系着文物保护的灵魂所在——是保存历史,而不是摧毁历史。要知道,文物也是有血肉、有呼吸、有灵魂的生命体,它们承载历史的呢喃,见证文明的进步,氤氲古人的手泽。
任远先生治学严谨、忘我奉献的精神,始终如一。1949年,任远在《新民主报》上发表《一个中学生的日记》,从此与文学结下一生的缘分,也开始了他的漫漫编辑生涯:从《青年文化报》到《济南日报》,从《泉城》到《当代小说》,一干就是45年,亲手编发和签发的稿件至少在5000万字以上,所培养和扶持的年轻人更是数不过来,这些在《济南文坛漫话》一书中都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。徐北文在为他的散文集《山水情》作序中如是写道,“静轩豪放,孔孚热烈,我则是个跅弛不羁的人,只有任远‘温良恭俭让’。四个人游山逛水,品茗纵谈,因三个人都是外铄,只有一个内敛,我们仍然被目为自由放任的少年气盛的一伙。”“温良恭俭让”,5个字概括出任远先生的品格。后来,当读到他儿子任建新整理出版的亲情书信集《无法寄出的爱与孤独》,我不禁潸然落泪,他的老伴梁玉洁女士回忆道,“我永远忘不了你每篇文章定稿后,你念我为你抄写的情景,我感到那是一种享受,是一种别样的幸福。因此你每次写一篇文章,我都不止一次地问你写完了没有?抄不抄写?好像从心中渴望坐在你面前,一边听你朗读、一边欣赏文中描述的美景和佳句,同时用笔将它记录下来。”读到这里,我能想象到任远先生点灯熬夜写文章、改稿件的安静场景,也能想象到为了考证史料,他每到周末或节假日背起水壶、带上干粮,爬山过河、寻觅南山、搜集物证的动人场景。在他眼中,龙洞、柳埠、灵岩、黄石崖,就像自然的合金,散发出迷人之光,拥有探究不尽的精神魅力。
1935年,鲁迅先生创作杂文《靠天吃饭》,其依据便是出自济南清代工匠魏祥所刻的《靠天吃饭图碑》。魏祥参与和领修的工程有县学宫、魁星楼、文昌阁、城隍庙等,道光年间《济南府志》记载,魏祥“艺杰构巧,运以精思,遂成伟工”。魏祥的发现者便是任远先生,当年他在山西五台山工作时见到《靠天吃饭图碑》拓片,兴趣颇浓,遂刻之,曾立于大明湖畔铁公祠内,后来佚之。“出佛出道∕亦马亦牛∕何须千手千眼∕抟虚宇宙。”诗人孔孚在《题己》诗中的灵魂独语,用在任远先生身上同样适合。他执笔从文,赓续文化薪火,把一个个精神世界照亮,同时又用诗意画笔描摹泉城大地,他的满腔热爱是深厚的,也是不朽的。他的诗意邀请,在今天依然犹在耳畔回响,“在济南,您尽情欣赏举世闻名的泉水之美,大概不会想到:在泉城之郊,还有古代高度发达的佛教文化,给我们留下辉煌的建筑、石刻等艺术杰作,以及幽雅动人的自然景色吧?您如果有兴趣,就去济南南郊约三十五公里处的古镇柳埠,游览一下神通寺遗址,看看四门塔、龙虎塔、九顶塔,欣赏一下千佛崖的石窟造像,领略一下那清新、别致的自然风光吧。”